【竞千】快雪时晴
寒风一日日将日头吹凉，苗疆尤其迅速，早早便开始添衣。七巧刚刚慢慢挥手告别了梦境，就瞧见床边叠着一层烈火，摸起来又绒又暖，滑腻腻的。她登时睁大了眼爬起来抖开，是件崭新又漂亮的衣裳。
七巧非常喜欢。她已经长大了，所以自己乖乖地把衣服穿好，侍女给她梳好头发，拢紧衣领，正往发缝里别花枝，爹亲的呼唤就远远地隔着门响起来了：“七巧，醒了吗？落雪了！”
雪似乎是从昨夜起便落了，千雪孤鸣早起练刀时已见了雪被铺得厚厚，放眼望去四下里都是雪白，没有日光的清晨也映得透亮，恰如几年前从孤雪千峰上的安眠里醒转过来。只是那里的雪不如何尽人意，太大了，太多了，每日睁眼便见屋里黑咕隆咚，日子过得日夜颠倒似的，若非狼兽饥饿得直叫唤，柔软沉重的睡眠又要将他裹住。那实在不是多美好的回忆，毕竟无论喂狼还是练刀，出门总是要铲雪，有时他嫌麻烦直接冲开雪层，头发粘了冰结成粗糙的布片，整个人都变成雪堆的。那时节他一边铲雪，有时候会念着苗疆：苗疆是否也落雪了？王兄如何了？藏仔如何了？心机温仔和凤蝶又如何了？王叔的病……
打住打住，不可再想起那个人了，反正他是没病没灾惯会骗人。一柄冰棱子把心头割破了一点，千雪孤鸣甩甩头，白絮正飘到鼻尖上，穿过飘飘袅袅升到眼前的热气，裹在寒风里，夺走这块血肉上最后一点知觉。没办法，天实在很冷，雪才够力下得不那么应付，把面前的房顶地面树枝等等一切有落脚地的都盖上白被后还如鹅毛如飞流，往远了放眼真像起了浓浓一层大雾，仿佛前尘往事都在内中滚着熬着。
千雪孤鸣站在雪里看，恍然觉得少年人的活力在血肉中跑，雪片密密麻麻地落，灌进他这依旧精力充沛的躯壳，渐渐把孤雪千峰上的孤雪千鸣堆积出来，指挥他如何拔刀、如何挥刀、如何造一小块天地不叫雪落入，不多时便浑身满盈着充沛的热气，把方才心中掠过那一瞬的不快都蒸出头壳，他便快活地把刀收起。
天光已然被唤出地面，虽然颇有些睡眼惺忪，然而远处的鸡鸣也叫醒人声。千雪孤鸣念起七巧也该起床，想着苍狼小时候爱雪——苗疆的孩子没有不会玩雪的，于是趁七巧尚未看到雪景，先来喊她。侍女顾着小孩子，不会提前把门窗打开。果然不出多久，七巧就探出小脑袋瓜来看，身上穿着他前些日子送去做的新衣，他亲手猎到的红狐毛皮在她身上看起来当真是又可爱又暖和，把她裹得像是只赤红的小毛团。他伸手把已经被掖紧的衣领又捏了捏，唯恐雪飘进去将她凉到，又要喊人取来她的小手套和帽子给她戴上。
雪纷纷扬扬，下得真是畅快淋漓啊，好像人痛痛快快地往嗓子眼里灌下一壶酒。千雪孤鸣倚着门看快乐的小毛团在雪里啪嗒啪嗒跑跳，听见七巧喊他，因为她没有学会如何团一个雪球。
他便过去帮她，捏好的雪球转个弯跑到七巧手上。小姑娘非常激动，扒拉着雪球一点点滚动，雪球越跑越大，七巧追着雪球，厚实的狐毛让她仿佛也在滚动。千雪孤鸣担忧她果真跟雪球一道滚在雪地里，索性也跟她一块滚雪球玩。再滚一个出来，七巧的帽上也净是雪了，他的掌心也冰凉冰凉，心里却很爽快，不免想起上一回这样玩雪。那是在什么时候？
他自己是不常玩雪的，那就往前推几年、推十几年。他正要离开苗疆，临别前再去苗北一趟——
“王叔，王叔，够大了吧！”
苍狼还很小，就显得他还很年轻。白絮落得又快又急，苍狼裹着大氅和雪，和高大的雪球站在一道，真和它圆得不分彼此。那天也很冷，把他的脸都冻得通红。可是苍狼很兴奋，千雪孤鸣也很欢喜，因为他们的雪人垒上两个雪球，已经堆得很高，再添一个脑袋就要高到房檐上。千雪孤鸣准备把这脑袋安上去，喊苍狼去拿树枝来安胳膊眼睛。
“王叔，没有树枝了，哪里有树枝啊？”苍狼跑一圈跑回来，手上空无一物。千雪孤鸣很奇怪：“啊——哪有可能啊。”
苍狼，你莫不是没有细看？没有啊王叔，真正没有啊。那真是怪…
“不怪啊，”尽管想要略过，竞日孤鸣的声音还是自顾自地横插进来，一圈圈在千雪孤鸣的回忆里划一片潭水：“王府常打扫，枯枝杂叶自然也被扫净了，只是给你们留了一片雪来玩而已。”
潭水映出一个人影，人影从水面上爬起来，先是金环玉挂玛瑙宝石，再是如雪如霜如久病之躯的苍白，两手隐在白毛之下，捧起的手炉精细地勾龙雕凤绘牡丹。竞日孤鸣藏在纷扬而落的雪片之后，倚着门扉看着玩疯了的一大一小两位小辈，一叹息、一抬眼，苦咸的潭水漫到千雪孤鸣的舌根，幽幽地熬在雪雾里：“除非你要苍狼把雪刨开。那可真是狠心啊，小千雪。”
“哇靠！！！”千雪孤鸣喊出声来，吓得七巧摔落了手里的雪，人也终于滚在雪地里。千雪孤鸣回过神来，跑过去想把七巧拉起，脚下非常不合宜地冒出一块冰来把他也撂进雪堆，竞日孤鸣的声音挟带笑意从头顶响起：“你还是如此冒失啊。”
还不是你搞的鬼啊！千雪孤鸣把脸埋进冰凉的白里，念起当年也如此狼狈一场，缘由是竞日孤鸣叫人把雪铲了好行走，却没及时铺上稻草来防止压实了的雪路。于是雪人的脑袋跑到他的身上，给他铺得满身洁白。丢脸！丢脸！苍狼被逗笑了，笑声从远而来，就响在耳边，千雪孤鸣抬起头，看见小毛团乐不可支地倒在雪中，爬也爬不起来，实在很可爱。
千雪孤鸣于是忍不住捧腹，和苍狼和七巧和竞日孤鸣一道笑着，顶着满头满身的白，发上粘了冰结成布片，好像一只活过来的雪人。
“爹亲，爹亲。”七巧笑够了，跑到他身边来，伸手要拉他。千雪孤鸣提前准备了力道在等，就好像他真是被她拉起来的一般。他拍拍七巧身上的雪，七巧拍拍他身上的雪，忽然抬头指着天：“爹亲，你看，雪停了。”
千雪孤鸣抬头，雪果然不再落了，阴云缓缓爬爬走开，金轮冒出头来，剔透雪被亮着雪光，天地一片清朗明净。
—END—
正好今天下雪了，正好今天圣诞节，所以赶紧赶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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